很小的时候,我特别爱我的爷爷,觉得他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性格暴烈,刚直不阿,同情弱者,像一座大山一样。
但有一件小事,却让我耿耿于怀,很多年心里都不能释然。
爷爷由于铁面无私的性格,被生产队派去做守秋员。这个工作像守林员一样,守林员是看护树林防止被人乱伐,而爷爷的任务是看护生产队的玉米,防止被人偷掰。
那个时候的一草一木,都是国家的,集体的,而个人一无所有。不像现在,农民有自留地,有责任田,自己说了算。
小时候,家里很穷。吃得很简单,粗糙。我们姊妹四人,家里人口又多,所以,母亲常常唉声叹气,面带忧色。伤心了,一个人就躲在角落里偷偷哭泣。
爷爷不常在家,总是在生产队里的玉米地里转悠。白天黑夜,尽职尽责。
有那么一个黄昏,母亲挎着一个草筐回来了。筐里满满的,都是猪草。她回到院子里就东张西望的,好像是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一样。
母亲很小心地问我:“你爷爷在家吗?”
我说:“不在啊,去玉米地里转悠去了。”
母亲这才松了一口气,她面带喜色,扒拉开筐里的草说:“看,我给你带回来什么了!”
我忍不住惊叫了一声,是几根饱满的玉米棒子啊。我最爱吃玉米棒子了。
母亲“嘘”了一声,怕让邻居听见。
母亲对我说:“明天,我给你们煮着吃!”
我很惊讶地问:“你掰玉米棒子的时候,没看见我爷爷吧?他知道吗?”
母亲一下子脸色都变了,她慌忙对我说:“啊,千万别让你爷爷知道啊,这几根玉米棒子,在你爷爷那里,就和杀人放火的罪是一样大的。我哪敢让他知道啊。”
生产队的玉米地很多,一大片一大片的,爷爷怎么可能撞上呢?
我还沉浸在明天玉米棒子香喷喷的遐想之中的时候,突然,门“咣当”一声开了。是爷爷回来了,
母亲赶紧把草筐弄好,把玉米棒子盖的严严实实的。她挎着草筐正要离开,打算放到猪圈的旁边。没想到,我和母亲的举止被爷爷察觉了。
他狐疑地看了我们一眼,正当母亲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爷爷用手扒拉开了母亲的草筐,那几根玉米棒子暴露无遗。
爷爷的脸马上就黑了下来。
他威严地对母亲说:“去,给生产队送去!”
母亲恳求爷爷:“爹,孩子小,都想吃点,就这一次吧,下次不敢了!我错了!”
爷爷火了:“你不去,我就去,你看着办!”
爷爷大声训斥母亲。
母亲很无奈,只好挎着草筐出门了。我看到母亲走得很慢很慢,好像期待着爷爷改变主意,又像是奔赴刑场想着最终的遗言一样。
东面的窑洞上,月亮正慢慢地慢慢地爬了上来。
我突然有点悲伤,觉得母亲太委屈了,而爷爷过于严厉了。
第二天,我还在梦中,就被叮叮当当的钟声叫醒了。那是生产队长在敲钟,催社员下地干活。
我很兴奋,穿上衣服就跑了出去,想看看那个热闹的场面。
每一次下地之前,这些群众要集合。就像我们小学生出操一样。群众排好队,队长训话。训话的内容,有时候是国内国际形势,有时候是县公社和大队的指示精神,或者是生产队里发生的事情,最后就是分配农活。
我看过很多次,曾经还被队长笑着批评过。有一次,他板着脸讲着讲着,扭头看见我了,就笑了:“去,看什么看,小屁孩。”大家都笑了。
队长说:“严肃点!”
大伙儿马上就不笑了,真像是机器控制着一样。
今天,我去的时候,发现气氛有点不大对。母亲站在最前面,弯着腰,脖子上挂着一个牌子,牌子上用毛笔写着:我偷了生产队的玉米。下面是我母亲的名字。
我惊呆了,赶紧跑回了家。我知道,这样屈辱的场面,母亲是不希望我看到的,而我也确实不想看到这样的场面。
我心里暗暗恨爷爷:这些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到了晚上,母亲在奶奶的身边小声哭泣,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我没脸见人了,我没法出门了,我爹太狠心了!”后来忍不住了,就放声大哭。
我还小,不知道如何去劝慰母亲,只是悄悄陪着母亲落泪。
爷爷每次回到家里,不是闷头睡觉,喝酒,就是吃完饭就赶紧走人,和谁都不说话。
我想他的心里一定也不好受,我想他也一定很懊悔。但爷爷从来是个不喜欢解释的人,不喜欢道歉的人。对错心里豁亮,苦辣咸酸都是自己默默地承受。
很多年很多年过去了,爷爷奶奶母亲和我,在他们生前大家谁都没有再提过这件事。它就像是一块小小的伤疤,一揭,大家都会感到痛。所以,我们宁愿它像秋天的叶子一样随风飘落。
但母亲的哭,如秋雨,点点滴滴,惹我伤悲。在我的记忆里,落着,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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