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阿婆,割麦插禾……”
布谷鸟的促割之声,在头顶的上空滴落的时候,乡村就像一个平静的水面,忽然间被投进了一颗巨大的石子,訇然发出很大的响声。丰收的消息水面的波纹一样在村子里荡漾开来,翻过一道道门槛,漫进各家各户的院子里。
在院子里忙活的父亲,也听到了布谷鸟的叫声,额前手搭凉蓬目光追随着布谷鸟远去的影子,拖长了音调感慨地说:“蚕老麦黄一伏时啊——”
“阿公、阿婆,割麦插禾……”
当父亲还在农谚中徘徊的时候,扳着指头发呆的我们立即兴奋起来,姊妹几个头抵头悄悄地蹩到父亲的后面,也调皮地学着布谷鸟的叫声,对着父亲催促起来。
“阿公、阿婆,割麦插禾……”
听到我们的的叫声,父亲也孩子一般的对着我们叫唤起来,父亲就是这样充满天真的人。
于是,在院子里此起彼伏响起了布谷鸟声声促割之声,丰收的喜悦渐渐地漫上父亲胡子拉碴的脸,爬满每一个深深浅浅的皱褶,闪烁着金子一般的光芒。
父亲和我们疯了一会儿后,神秘地向我们招招手,待我们的头凑近的时候,冷不丁在我们的耳朵上依次轻轻地拧了一下,大着声说:“把你们乐的,外面野去吧。”
父亲说这话是有原因的。在我们有姊妹五个人口众多的大家庭里,父亲正常被窘迫的生活追赶着,难得轻松下来。然而在这丰收的季节里,父亲的心情是高兴的舒畅的,对我们的约束也就宽松了,还是孩子的我们自然是自由的快乐的。更让我们高兴的是可以放开肚皮享受丰收的馈赠,还可以撒开脚丫甩开膀子四处去疯野。
“阿公、阿婆,割麦插禾……”
得到父亲的允诺,我们哄地一声四处散开了。伴着院子里父亲霍霍磨镰之声,我们把布谷鸟的促割消息就像收割时扛在我们肩膀上麦把上逃跑的麦粒一样,撒播得到处都是。
父亲的农谚就是神奇灵验——真是蚕老麦黄一伏时。火辣辣的太阳一晒,麦子说黄就黄了。一望无垠的麦野放眼望去,仿佛是一片金色的海,波涛汹涌,晃动着,喧响着。乡村这一叶幸福的小舟就这样驶进了芒种的节气里,在麦子丰收的波峰和波谷之间跳跃升腾起来。
“割麦啦——割麦啦——”
忽一日,不知谁在乡村的田畴上大着嗓门儿大声一喊,乡村立刻欢腾起来。
“割麦啦——割麦啦——”
孩子的我们听到收割的消息,立刻迫不及待地跟着野着嗓子喊起来,搅动村里的狗也狺狺大声喧哗起来。
站在院子里的父亲听到动静,从房顶棚上拿出镰刀,眯着眼睛对着刀刃仔仔细细地望了又望,悬着大拇指在刀刃上来来回回地走了又走,脸上渐渐地露出了阳光的成色,绽开成一粒饱满的破壳欲出的麦粒。
父亲的手从镰刀锋利的刃上移开后,目光里就多了一些沉着和稳重的元素,院子里来回踱了几步,抬起头来扫视一圈,慢慢地从口袋摸索出一支烟点上,深深地吸上一口,仰起头悠悠吐出一丝烟,对着我们意味深长地说:“芒种三日见麦茬啊——”
在农谚里长大的我们,深懂芒种前后是龙口夺粮的日子。若是大雨一来,一年的辛劳就打折了。即使没有大雨也不能在地里久留,成熟的麦子不经晒,毒日头一烤,麦粒就会纷纷坠落泥土糟蹋了。
父亲的话其实就动员令,无论父母还是我们,都是草帽戴正,护袖穿齐,一个个穿戴整齐披挂上阵。
麦子们仿佛也得到号令,与镰刀协奏出“嚓、嚓”轻脆的美妙音符。闪亮的银弧里麦子训练有素一般,沿着同一个方向纷纷倒伏下来,撒娇一般在母亲臂弯里打一个滚儿转一个身,心疼粮食的母亲,呵护孩子一般,用稻草扣将麦子轻轻一拢,散兵游勇一般的麦子就紧紧地团结在了一起,然后稻草扣在她那粗糙而又灵活的手指下,三盘两缠就将麦子被捆扎成把,并在母亲的身后一字排开,铺展开一路的欢声笑语,一路的你追我赶。
我们姊妹几个割不起来麦子,运送麦把到土场上自然就成了当仁不让的事了。我在家里是老幺,因此个子最小力气也最弱,但我也不甘落后,将麦把往胳膊下一夹,“呀——呀——”一路叫喊着冲在了最前面。
“小小老鼠拖板铣,无穗麦秆直朝前,扫地麦把描金线……”
哥哥姐姐们看我在前面不管不顾瞎奔,都停下来不跑了,编起歌在我后面开始洋腔侉调地唱。我没有听懂,还以为夸我的呢,撒开脚丫跑得更欢了。
“快停下!快停下!”埋头割麦的母亲听到哥姐几个怪怪的歌声,知道他们又在捉弄我了,赶紧抬起头来扶着腰冲着我大声叫喊。
“小小老鼠快停下!播种还得翻麦茬……”哥姐又跟着起哄唱了起来。
这次我终于听懂了,他们是嘲笑我,老鼠拖板铣——大头在后面呢。
我掉头一看,麦把的穗头倒拖在地上大扫帚一样,在我拖动下一起一伏的跳动着,麦粒被麦茬纷纷梳落下来,洒落成一条条黄澄澄的麦线,仿佛一枝枝响箭朝我呼啸而来,扎得我的眼睛生疼。
“不就是我个子矮吗?!”我不服输的劲儿上来了,大吼一声臂膀一用力,将麦把甩上了肩膀,浑然不顾锯齿一样的麦芒,钻进我脖子里,在全身四处游走啃噬着我敏感的神经,在娇嫩的肌肤刻刻下道道红色的印痕。
哥姐几个看我拼命三郎一般发狠了,好胜心上来了,也牙一咬较上了劲,比赛一般谁也让谁。
奔啊——跑啊——撵啊——追啊——因此,偌大的麦野里,只看见我们姊妹几个位置前后交互错落着,一忽儿你在前,一忽我在后……
此时,劳动对我们来说已经不再劳动,而是一种尽情的游戏,一种率性的撒野。而父母也不会干扰我们,他们已经从我天性的激情释放中,感受到了一种来自劳动的快乐,也低着头弯着腰衔枚急进一般在麦浪穿行。
在我们姊妹几个肩扛手提膊夹下,一个个麦把被堆垒成堆,高高地耸立在土场中间,等待着父母亲放下手中的镰刀,在石碾狠狠摔打出一个个黄澄澄的幸福富足的日子,在粮屯上慢慢堆垒出一日日香喷喷的有滋有味的生活。
收割完麦子的田野并不显得寂寞,很快会被一群群叽叽喳喳欢叫的麻雀填满,和乡村里深知粒粒皆辛苦的孩子们占领。因为收割完麦子的田地里,还有许多的麦子逃脱了镰刀的围剿,它们还在安然地在麦地里晒着太阳。在未收割之前它们是隶属于这块田地的主人的,但现在不是,它们自由了,不属于任何人。不过麻雀和我们姊妹几个以及其他一帮孩子是不会放过他们的,经过一番围追堵截,很快会逼得它们无处藏身。
在毒辣辣的日头下,麦茬地里一双小手翻动着,捡拾着。我们一个个尖着眼睛,追赶着麦穗奔跑,脚丫被麦茬刺破了顾不上喊一声,身上被麦芒刺痒了来不及挠一下,因为麦穗谁捡到就是谁的。跑得慢的就骂骂咧咧地叫骂跑得快的,跑得快的一点也不着恼,嘻嘻哈哈地嘻笑跑得慢的。
孩子毕竟是孩子,贪玩的我们刚开始还能一本正经地拾麦穗,然而笑着骂着就忘记了主题。因此,远远铺排开来的白生生的麦茬地里,只看见孩子们时而低头弯腰捡拾麦穗;时而三五一群地追逐嬉戏,腾起一股股烟尘。
耍够了玩累了,我们才感觉到脊背火烤一般灼人的疼。父亲说得对:“过了麦,掉层皮”。要不几天,我们皮肤就会被太阳晒得焦炭一般黑,而且还会褪出一层薄薄的皮。
但是当我们把金黄色的麦穗一束束地扎起来时候,疼痛很快就被可以看得见沉甸甸的喜悦替代了。
我们掐一根麦杆,用牙齿轻咬几下,一杆麦笛就做成了。于是,我们手牵着手肩搭着肩吹起了麦笛。
“呜啦啦——呜啦啦——”
麦笛的音符虽然很单调刺耳,但是却很响亮地把我们心中的快乐放大了,并痛快地从我们胸腔地喊出来了。
声声麦笛里被汗水和尘土打扮成泥孩子的我们,挎着满满一篮子的麦穗,一个个像打了胜仗凯旋而归的战士。但是一到家我们就等不及擦去汗水和尘土,就将麦穗平铺在土场上,拿起木棒用力敲打起来。随着麦子一粒粒地跳跃着蹦出来,我们仿佛已经嗅到了,父亲将这些麦子磨成面粉做成的麦饼散发的浓浓的香味。在我们乡下长大孩子为了表达意外的惊喜,常会说这样一句话:“拾的小麦摊的饼。”我想大概就是从我们儿时拾麦穗演化而来的。
对旧时的乡下的孩子来说,除了吃就是变着法子玩了。到城里做过客见识过世面的哥就更绝了,异想天开地抓一把小麦在嘴里反复咀嚼,逐渐吐掉麦皮,最后就可以像吹泡泡糖一样吹出大大小小的泡泡,那一鼓一吸样子就仿佛麦粒在舌尖上跳起了欢乐的舞。一向视粮食为金子的父母看见了不仅不生气,而且眼睛里还写满了笑意。那是因为那麦子是我们辛苦捡拾来的,是一年中预算之外的收成。
记忆里的夏日麦收季节,年年都是火辣辣的毒日头。但还是孩子的我们,布谷鸟的促割之声从来没有从我们的唇边丢失过,我们是喜欢极了乡下的麦地。麦地里有我们喜欢吃的喷香的麦饼,有我们认为吹起来很酷的泡泡糖,还有父母脸上不常盛开的笑容……
火辣辣的毒日头下,有这么多的意外的惊喜和收获,我们多么希望能够天天在麦地上尽情地撒点儿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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