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之患,蔽于一曲而暗于大理”,荀子对人的体察,真是一语中的。人常常犯以偏概全、先入为主等毛病,而习焉不察。以冷静、智慧著称的荀子,不仅能洞悉此人类之通病,且针对当时争鸣的百家诸子,提出了尖锐而切当的批判。如何解除蒙蔽呢?荀子也给出了切实可行的解答,即“虚壹而静”。能做到“虚壹而静”,便可达到“大清明”的人生至高境界。
凡人之患,蔽于一曲①而暗于大理。治则复经,两疑则惑矣。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两心。今诸侯异政,百家异说,则必或是或非,或治或乱。乱国之君,乱家②之人,此其诚心莫不求正而以自为也,妒缪③于道而人诱其所迨④也。私其所积,唯恐闻其恶也;倚其所私,以观异术,唯恐闻其美也。是以与治离走而是己不辍也,岂不蔽于一曲而失正求也哉!心不使焉,则白黑在前而目不见,雷鼓在侧而耳不闻,况于使⑤者乎!德道之人,乱国之君非之上,乱家之人非之下,岂不哀哉!⑥
①〔一曲〕一曲即局部。曲,局。②〔乱家〕指蔽于一曲而暗于大理的百家学派。③〔妒缪(miù)〕危害。妒,害。缪,违。④〔迨〕通“怡”,喜好。⑤〔使〕当为“蔽”字之误。⑥本文各则文段均出自《荀子·解蔽》,有删节。
【译文】大凡人的弊病,多是被局部所蒙蔽而不清楚全局的大道理。纠正了弊病才能回归正途,对两者犹豫不决就会陷于迷惑。天下没有两个真理,圣人也不会有二心。如今诸侯各国政令不齐,诸子百家学说不一,就一定有对有错,有的会走向治平,有的会导致混乱。搞乱国家的国君,和搅乱学派的学者,他们的内心没有不真诚地追求正道来为自己打算的,但是由于违害了正道,别人就会以其所好来引诱他们。他们偏爱自己积累的知识,唯恐听到不好的批评;他们依据自己的学识去观察与自己不同的学术,唯恐听到别人对那些不同学术的赞美。所以他们日益远离治平但还是不断地肯定自己,怎么会不被自己的偏见所蒙蔽而丧失对正道的追求呢!如果不用心思,那么黑白摆在面前眼睛也不会看见,身边鼓声如雷也会充耳不闻,何况是被蒙蔽了的人呢!得道的人,在上有搞乱国家的国君的非难,在下有蔽于一曲的学者的反对,岂不可悲!
故为蔽:欲为蔽,恶为蔽,始为蔽,终为蔽,远为蔽,近为蔽,博为蔽,浅为蔽,古为蔽,今为蔽。凡万物异则莫不相为蔽,此心术之公患也。
昔人君之蔽者,夏桀、殷纣是也。桀蔽于末喜、斯观,而不知关龙逢,以惑其心而乱其行;纣蔽于妲己、飞廉,而不知微子启,以惑其心而乱其行。故群臣去忠而事私,百姓怨非而不用,贤良退处而隐逃,此其所以丧九牧①之地而虚宗庙之国也。桀死于鬲山②,纣县③于赤旆,身不先知,人又莫之谏,此蔽塞之祸也。
成汤监于夏桀,故主其心④而慎治之,是以能长用伊尹而身不失道,此其所以代夏王⑤而受九有⑥也。文王监于殷纣,故主其心而慎治之,是以能长用吕望而身不失道,此其所以代殷王而受九牧也。远方莫不致其珍,故目视备色,耳听备声,口食备味,形居备宫,名受备号,生则天下歌,死则四海哭,夫是之谓至盛。《诗》曰:“凤凰秋秋,其翼若干,其声若箫。有凤有凰,乐帝之心。⑦”此不蔽之福也。
①〔九牧〕即九州,代指天下、全国。②〔鬲(lì)山〕山名,相传为夏桀死地。又名历山,今名历阳山,在今安徽和县境内。③〔县(xuán)〕吊挂。④〔主其心〕把握自己的意志,即保持清醒。⑤〔王(wàng)〕动词,成为王。⑥〔九有〕九州。有,通“域”。⑦〔凤凰秋秋……乐帝之心〕此诗句不见于传世本《诗经》,当为逸诗。
【译文】所以,造成蒙蔽的有:欲望会造成蒙蔽,憎恶也会造成蒙蔽;开始可以成为蒙蔽,终了也会成为蒙蔽;疏远会造成蒙蔽,亲近也会造成蒙蔽;知识广博会造成蒙蔽,知识浅陋也会造成蒙蔽;是古会造成蒙蔽,好今也会造成蒙蔽。大凡万物,相异就会相互造成蒙蔽,这是思想方法上的公患啊。
往昔君主被蒙蔽的,像夏桀、商纣就是。夏桀被末喜、斯观所蒙蔽而不了解忠臣关龙逢,因而使自己心志迷惑而行为昏乱;商纣被妲己、飞廉所蒙蔽而不了解微子启,因而使自己心志迷惑而行为昏乱。所以,群臣都抛弃了忠心而各谋私利,百姓都怨恨他们而不为他们效力,贤良的人都辞官在家而隐居避世,这就是他们丧失掉九州之地而使祖宗之国成为废墟的原因。夏桀死在鬲山,商纣的头被挂在红旗杆上,他们不能预先知道自己的过错,又没有人劝谏,这就是蒙蔽的祸患啊!
商汤以夏桀为前车之鉴,所以保持清醒而谨慎地治理国家,因此能够长期地任用伊尹而自身又不背离正道,这就是他代夏称王而得天下的原因。周文王以商纣王为鉴,所以保持清醒而谨慎地治理国家,因此能够长期地任用吕望而自身又不背离正道,这就是他代商称王而获得天下的原因。远方各国无不送上自己的珍宝,所以他们的眼睛能观赏各种美色,耳朵能听到各种美妙音乐,嘴巴能吃上各种山珍海味,身居各种宫殿,名字被加上各种尊号;活着时天下都歌颂其功德,死了以后天下人都为之痛哭,这才叫做无比隆盛。古诗说:“凤凰翩翩飞翔,翅膀像盾牌般舒张,鸣声像洞箫般悠扬。既有凤啊又有凰,我王心中喜洋洋。”这就是不被蒙蔽的福祉啊!
昔宾孟①之蔽者,乱家是也。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②,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贤,申子蔽于势而不知知,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故由用谓之道,尽利矣;由欲谓之道,尽嗛③矣;由法谓之道,尽数矣;由势谓之道,尽便矣;由辞谓之道,尽论矣;由天谓之道,尽因矣:此数具者,皆道之一隅也。夫道者,体常而尽变,一隅不足以举之。曲知之人,观于道之一隅而未之能识也,故以为足而饰之,内以自乱,外以惑人,上以蔽下,下以蔽上,此蔽塞之祸也。
孔子仁知且不蔽,故学乱④术,足以为先王者也。一家得周道,举而用之,不蔽于成积⑤也。故德与周公齐,名与三王并。此不蔽之福也。
①〔宾孟〕指战国时游说各国的游士。宾,客。孟,通“萌”,民也。②〔蔽于欲而不知得〕宋钘认为人之情“欲寡而不欲多”,人应该“见侮不辱”,即要求人减低欲求,与世无争,社会自然治平。③〔嗛(qiè)〕通“慊”,满足。④〔乱〕治,此处反义为训。⑤〔成积〕积习。
【译文】往昔游士之被蒙蔽的,是那些扰乱学派的学者。墨子蒙蔽于实用而不知礼乐的文饰,宋钘蒙蔽于“欲”而不知人有贪得的一面,慎到蒙蔽于法治而不知用贤,申不害蒙蔽于权势而不知用才智之士,惠施蒙蔽于名辩而不顾情实,庄子蒙蔽于天然而不知人世。所以,从实用的角度论道,就全是功利了;从欲望的角度论道,就全为追求满足欲望了;从法治的角度论道,就尽是法律条文了;从权势的角度论道,就全为因势行便了;从名辩的角度论道,就只是空谈名辩了;从天的角度论道,就全是因循顺从了。这几种说法,都是道的一个方面。道,本体守常不变而又能穷尽一切变化,一个方面是不足以概括它的。一知半解之人,仅看到道的一个方面而又不能真正认识它,所以把片面的认识当做全面的道并加以文饰,对内扰乱了自己,对外迷惑了别人,在上者蒙蔽了在下者,在下者也蒙蔽了在上者,这便是蔽塞的祸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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